祗樹有緣（四）

“恭喜你啊，周轡。陛下賜婚，為你擇定了名門淑女。”沈貴妃慘笑著，違心地說。她見周轡一直緘口，怕他二人之間從此沒有話說。

周轡默了一默，低頭說：“我已知曉了，何敢勞娘娘親自前來傳訊。”

“周轡！我來，自然是想親耳聽聽你對這門親事的看法，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！”

周轡擡眸，對上她蓄著膏膩春水的美目，她本生著一雙笑眼，這一點他在初見她時就發現了。往後經年，歲月從未苛待於她，她眼中的媚色初若新荷，後開成灼灼芙蕖。

他多看一眼，就會溺斃其中。

周轡別開臉去：“鄙人沒什麽穎見，只是覺得隨俗沈浮隨遇而安，則歲月莫不靜好。況鄙人孑然一身，漂泊皇都四十載，無甚建樹，上既賜婚，謹遵禦旨，立身齊家，也算奉行孝悌。”

沈貴妃一怔，覺得這不是他的心裏話，不然他年至不惑而不婚，又是為了什麽？

可是真真假假，此刻也沒有探究的必要了。

她對周轡說：“雪團兒我已養大了，毛色純白，四蹄矯健，討人喜愛。”最後，她慘然留下一句，“周轡你知道嗎，其實，本宮有些羨慕南氏女。”

她和他之間，總要有人在潦草的結局前大膽些，不然心就跟著荒蕪的歲月一起枯敗下去，把“人生若只如初見”唱成“勞燕分飛各自傷”。

周轡也問了一句：“禦馬曹不是娘娘履足的地方，上回娘娘來時已告誡過娘娘，娘娘怎麽又來了呢？”

沈貴妃嫣然一笑，並不答話，而是回問他：“周監事曾說，宮闕深深，不覆相見，又怎麽一而再、再而三地遇見了呢？”

冷月無聲，宮漏稀，她靡麗的繡裙垂地，在長夜裏逶迤離去。

留周轡一生執馬革，站在馬坊下的陰翳裏。

＊

南思出宮時，穿著來時所穿的褶子裙，披一輕裘。妝奩裏的釵環珠玉她一件也沒有帶走，甚至連那把瑟，也留在了教坊司。仿佛想要斬斷與這裏的一切聯系。

南衡早早在府邸門前等她，天飄著微雪，遠遠見一個青沈沈的影子冒雪而來。南思把裘衣的風兜罩在頭頂，嬌笑的身板如被壓在一枚繭裏。

南衡撐傘小趨上前，執起思兒的手，冰涼一片。

“哥哥……”南思貪戀他掌心裏的溫度，她擡起杏眸，濕漉漉的眼眸裏除了紛紛雪影，還有她長兄真切的映像。

這一年，她都沒怎麽好好看過他。

“思兒，你是不是不想嫁？”南衡問，“蕭珣竟然將你指給一個馬夫。”他的聲音雖然清淡，頓挫時卻能聽出咬牙切齒的意味，只有與他親近之人，才能聽出那一點蓄謀已久的恨意。

這是公然翻臉，要給他南衡顏色看。

他握住南思的手也在不經意間微微加力，指節泛起青白，南思受痛抽開手去，慘然道：“不想嫁，又有什麽辦法？當初思兒被迫入宮時，哥哥可是萬分決絕的，怎麽現在思兒已經接受了，哥哥反倒心軟了呢？”

南衡一怔，當年南氏傾覆，南思奉罪詔入教坊司為歌舞伎，他認為，那是每個南氏族人都應當為家族衰亡分擔的懲罰。他、父親、南衍，所承擔的並不比她少。

如今她奉旨待嫁，理固宜然。可他卻覺得，這不一樣。

賣藝和違心哪個更痛苦一點？想起虞氏曾欲聯姻王氏，要將虞愔嫁給一個面相殘破的世家棄子，那時她雖未說什麽，可清冷眼瞳中看不見一絲煙火顏色。

這所謂的“接受”叫人斷欲絕情倒行逆施，思兒和她都只會永遠永遠，痛苦下去罷。

“接受什麽？”他痛心疾首：“南氏應當是你的蔭蔽和港灣，絕不是要你出賣自己才能茍且偷安的累贅和包袱。思兒，你若不想嫁，哥哥不是沒有辦法……”

“陛下已宣口諭，再無可轉圜了。”南思垂下頭去，闊大的風兜遮去了她的頭臉。她的聲音悶悶的，十分壓抑：“哥哥，我知道你智多近妖，或許你當真能有什麽出其不意的法子。但是，南家已是強弩之末，強權之下偷來的愜愉，讓南氏再步入一個更兇險的境地，哥哥，這不值得！思兒情願忍一忍，等哥哥給思兒和南家更好的生活。”

南衡不忍，他的妹妹，本是南府最鮮妍的一朵瓊苞，含苞未放便先枯萎。

她只有十五歲，他十五歲時，也並沒有經歷這樣鉥心劌目的隱忍和等待。

卻聞她說：“況且，我嫁給那馬夫周轡，反倒還有一樁便捷。”

“哥哥可還記得春蒐那晚的篝火夜宴，我曾托王氏長公子遞送給哥哥的字條嗎？”

“記得。”南衡頷首。她在字條上借詩歌隱喻的“薛猗、華益、財帛”三者，本就與他暗中查訪的、華益和沈氏女以香絹暗通款曲一事不謀而合。

南思說：“周轡無父無母，只有一個哥哥叫周鞍，此人在建康城中暗地裏經營綢緞生意，分號廣布，其本人卻是狡兔三窟蹤跡隱秘。”

“思兒懷疑，他除了販賣綢緞，還做著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。因為自打中秋節後，宮嬪們每季的新衣都出自宮外一家‘周記綢莊’，而沈貴妃的新衣，每次皆由這個周鞍親自送來。二人借裙裳交接之際，往往屏退眾人密談些什麽。”

南思擡眸，看著南衡：“密談的內容或許關乎南氏將來在朝中的進退，且由思兒嫁給那周轡，設法打探一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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